25-12-10
第二十七章
跨过脚边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时，孙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舍得给。发布页地址www.ltxsfb.com『发布邮箱 ltxsba @ gmail.com』
他跌撞着扑到墙角，正想伸手去抱儿子，却蓦地瞥见自己满掌的血污，又一
下子缩了回来。跟着发狠地在粗布衣衫上反复擦抹，布料被蹭出沙沙的声响，仿
佛这样抹下去，真能把一身的血债都磨净。
磨净了，才敢去碰一碰那片
净的衣角。
末了，他将孙恒软软的身子半搂进怀里，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抱崽的老熊。
一只手在囊中慌
摸索，掏出个小瓷瓶，抖抖索索地倒出一丸丹药。他急急
撬开儿子的牙关，将那粒救命的丹丸塞了进去。
然后他附身贴耳，凝神屏息。
那颗心起初跳得像断线的珠子，散无章。可渐渐地随着药力化开，那跳动
的声响便有了筋，有了骨，一下一下，穿透胸腔，撞
耳中。
孙伯听着听着，整个
好似一尊被雨淋透的泥塑，慢慢软塌下去。先前撑着
他厮杀的悍戾之气散了个净，只剩下一副空
的皮囊和一身洗不掉的疲惫。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
浊气，接着转
回望，颈骨传来「喀喀」的轻响。
那双浑浊的老眼血丝盘结，穿过火光，越过满地碎石残尸，最后落在了角落
里捂着伤的余幸身上。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火气，唯余一片耗尽了心神的麻木。就像屠户忙活了一
夜，宰完了猪猡准备擦刀收工时，才看见墙角还瑟缩着一只漏网的
雏。
懒得吆喝，也懒得追赶，只想走过去随手一拧，了结净，好回去睡个安稳
觉。
「本来……是想留你一命的。」孙伯的声音低沉沙哑，「看你是个老实，
又是新来的生面孔……留个活，万一将来刑法堂问起来，还能有个见证。」
「可恒儿伤成了这样……」
他垂下眼，看了看怀里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音色便又低了几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哪怕是为了那一丝走漏风声的可能，我也留不得你。」
他小心地放下孙恒，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只有死……」他抬起眼，看着仍在喘息余幸，「嘴
才是最牢的。」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仿佛灌满了铅汞。跃动的火光慢了下
来，不断在余幸眼中拉扯、变长。他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小山当压下，碾得他
浑身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这就是筑基修士的威压。
孙伯缓缓向前，朝余幸
近，每一步都似沉沉地踏在他的心上。
可余幸一步未退。
他很清楚，气势一泻，便是
身碎骨。
「管事要杀我灭？」余幸咬着牙，从肺腑中挤出来的话却平稳异常。
「只怕再算上一个陈望，这点血食，怕是也喂不熟那株贪得无厌的恶物吧？」
孙伯的脚步微微一顿。
「与花何？」他开说道，「那花，是另一回事。」
孙伯的眼皮耷拉着，似乎连掀一下的力气都欠奉：「陈望是个自作聪明的蠢
材。我本想等他用命将花养熟，再摘下他的脑袋，连同这株『罪证』一并
去
刑法堂，足可以换一份稳稳当当的功劳。」
「可惜啊……」他扫了一眼那株半死不活妖花，发出一声惨笑，「现在……
只能将就了。
说罢，他话锋陡转，那浑浊的眼珠缓缓定在余幸脸上，倦怠中突地透出一丝
狠意：「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恒儿牵扯进来。他那副身子，怎经得起这
般折腾？」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幸四周的压力陡然
涨。
杀机如
，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若是管事早些清理门户，何至于此？」
余幸的膝盖一沉，布鞋又向下陷了几分。他却将脊梁逐渐挺起，将出的话
语狠狠凿向对方：你声声都是为了孙师兄好……可你问过他吗？」
「你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踩着这满坑满谷的同门尸骨，去走一条沾满了血的
仙路？」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飞剑，猝然刺穿了孙伯心底那层最脆弱的硬壳。
他枯槁的脸庞再不复平静，狰狞的血色涌了上来。双手死死攥紧，连同整条
手臂颤抖不已，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突突扭动：
「你懂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小儿，你懂什么！」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瞪视着余幸，内里翻涌的悲愤清
楚明了。
「这世道哪来的公平？这天道又给过谁活路？」孙伯厉声诘问。
「我没本事，所以我把这张脸皮踩进泥里，我做恶，我遭千夫所指、万
唾骂！只要恒儿能好，只要他能净净地活下去，我问心无愧！」
「旁是死是活，是冤是孽……与我何？理他作甚！」
怒吼在狭窄的四壁间冲撞回，震得火光狂摇晃，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切，让孙伯那只已抬来的右手倏然僵在了半空。
他忘了余幸，忘了妖花，忘了周围的一切。邮箱 LīxSBǎ@ＧＭＡＩＬ．ｃＯＭ整个猛然一震，缓缓扭过去。
只见孙恒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挣扎着想要用双臂撑起身体，可只够让肩
离开地面半寸，便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他不再尝试起身，只是侧过脸望向父亲。那双眼依旧清亮，内里却盛着无尽
的悲凉。
「爹……」
「您忘了……娘临走前，是怎么嘱咐您的吗？」孙恒讲出的字句断断续续，
「您以前教孩儿练气时不是常说，修道先修心，立身要先立正吗？」
「这些……您都忘了吗？」
孙伯的嘴唇颤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那道枯瘦的身形又矮了一分，孙恒闭上眼，重新积蓄了力气后才再次睁
开，决绝地说道：
「这染透了同门鲜血的道途，太脏了。」
「孩儿走不下去，也不想走。」
此言一出，孙伯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却涩得寻不到一滴泪。
「不走？那你这身子怎么办？」
「我在内门争不过那些生下来就含着灵石、贴着符篆的世家子！被一脚踹
到这
药园里，一守就是几十年！」老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指颤抖，唾沫星子
随着激烈的言辞迸溅出来：「我认了！我这辈子烂在这里，我认了！」
「可恒儿，你不一样！」
「你是一块玉啊……」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诘问道：「凭什么？凭什么玉要跟着烂泥一起，埋在这
不见天
的鬼地方？凭什么那个靠你挡了灾才捡回一条命的货色能直上青云？而
我的儿子就要在这
沟里默默无闻地烂掉？」
歇斯底里的嘶吼响彻在地窖之中，随后像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所有的怒与不甘顷刻间退去，转而变成了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孙伯膝盖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这个硬抗了半辈子的老
弯下了腰，
肩膀无法自抑地耸动起来。
如同一个被夺走最后一块糖的孩童，在满地的血污里，哭得撕心裂肺。
孙恒望着父亲脸上刻的皱纹，眼中的决绝终是逐渐消融，只留下一汪酸楚。
他费力地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只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两种温度，两代生，就在这泥地里汇到了一处。
「爹，会有办法的。」
温润的语气好似水流渗进涸的土里，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是说
给父亲，而是说给那漆黑无望的夜。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见儿子的话，孙伯身子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他缓缓
抬，看向对面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哀悯。
一瞬间，支撑了他许久的冷硬与偏执便漏了个净。
他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脊背佝偻，成了一截被雷劈火烧过的老树残桩。
「恒儿……是爹没用……是爹……无能啊……」
叹息飘散，只余满地狼藉，一室昏光。
而余幸总算把一直屏住的那气吐了出来。
他看向那对父子，眸光微闪。
是时候了。
手探怀中，指尖触到那贴身藏着的物件，他定了定神，迈步朝孙恒走去。
「站住！」
孙伯虽已颓坐在地，可在听见脚步声后他又猛地抬，眼里
出凶光，仿若
一被踩了巢
的老狼。ｈｔtｐ://ｗｗｗ?ltxsｄｚ.ｃōｍ?ｃoｍ
余幸在三步之外站定。
身前筑基修士的杀意如渊似岳，他却浑若未觉，只将平静的目光掠过老，
直抵孙恒。
「孙师兄。」
余幸摊开手掌，内里托着一只玉瓶。一层柔光如水流转，恰好沁亮了瓶身的
细纹。
「法子当然会有，不如试试这个。」
孙恒的瞳孔动了动，慢慢聚焦在瓶上。
「这是……」
「——月华流觞。」
这四个字刚一落地，地窖里便陡然一静。
孙伯张着嘴，他死死盯着那只瓶子，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管事眼力过，一验便知。」
余幸神色坦然，将手往前又送了半寸。
玉瓶悬在昏暗里，像一掬凝固的月色。
孙伯劈手夺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捏住瓶塞。
终于，「啵」一声。
一
银白色的雾气从瓶溢流而出，清冷，甘冽，宛如萃取太凝结出的
华。
他只闻了一便怔住了。
错不了。
虽未见过实物，但这灵韵做不得假！
「真……真的……」他喃喃道，随后扭过看向余幸，脸上肌
扭曲，像哭
又像笑，「你……你区区一个外门弟子，怎么会有这等……这等珍物？」
「机缘巧合罢了。01bz*.c*c」余幸搓了搓手指，只淡淡回道。
孙恒看着父亲手中那瓶灵
，转而将视线移到余幸脸上，声音虚弱却直指
心：「余师弟……这等重宝……能续我的命，也足以要你的命。」
「你就没想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们父子大可杀你夺宝，永绝
后患？」
后八个字他说的极慢，唇齿之间，寒气森森。
空气再度冷了下去。
可立在这片寒意当中的余幸反而笑了出来。
「方才在上面，师兄将那瓶」还灵丹「推给我时，可曾想过我会不会是拿了
好处就翻脸的小？」
他反问之后没等回复，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我这个，贪
生，怕死。但有些东西比命重。」
「师兄肯信我一次，我就敢信师兄这一次。」
「这药是我拿命换来的。但今送与师兄，不为别的……」他没有说那些冠
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抬手对着孙恒认认真真地拱了拱，「就为偿还师兄的『信
义』。」
话音掷地，铿锵有力。
孙恒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自己的父亲死命按住肩膀。他只好仰看去，眼
中满是感激：
「师弟此恩，如同再造。恒……没齿不忘。」
孙伯则掏出块素布将玉瓶擦拭了一遍，然后才像碰触初生的婴孩一般轻手轻
脚地放囊中，生怕磕
了碰了。
地窖内紧绷了许久的气氛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火光摇曳，在几脸上投下
温吞的影。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温
之中，余幸忽然退后一步。他低弹了弹衣袖上已然
涩的血渍，暗褐色的碎末落下，挂在脸上的那份诚恳瞬间收敛得净净。眉
眼沉静，嘴角平直，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仿佛方才那个赠药的少年只是个错觉。
他转向孙伯，语气倏忽一变：
「私已了。孙管事，如今我们也该谈谈公事了。」
孙伯正在收药的手顿在半空，他慢慢抬起，脸上的皱纹收得更紧：「……
什么公事？」
余幸没答，只将手背到身后，身形在昏暗里站得笔直。
「孙管事在这药园几十年，难道真觉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新晋弟子能平白活
到现在？」
他往前半步。
「手中又为何会有『月华流觞』这等灵药？」
紧跟着，又是半步。
「又为何……我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此时被安排在这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有如重锤一般砸在孙伯的心，这半真半假的话术让他刚刚才
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你……你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蓦然浮现，可这个答案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余幸面不改色，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看着那双手无意识
地攥紧又松开。
「这药园里的一
一木、一举一动……皆在他耳目之中。」
「孙管事是宗门老儿了，」他稍等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补上最后一击，
「应该知道刑法堂，去不得。」
听得这番敲打，孙伯那张老脸变了几变，青一阵，白一阵。
一层冷汗无声无息地从他后背渗了出来。
若真动了手……那自己和恒儿，怕是也……
卧在旁边的孙恒似乎也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急，连忙道：「余师弟，你……」
「管事宽心。」
余幸的言语缓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宽慰：
「师兄也不必惊惶。我们这些只奉命看，负责记。」
「所以今夜之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全看我怎么写。」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孙伯在听见这话
后晴不定的眼神。接着，便不紧不慢地开始陈述那份「供词」：
「外门弟子陈望，心
扭曲，私习禁术，意图以同门血浇灌邪花。此为大
罪。」
「药园管事孙伯，忠于职守，明察秋毫，临危不惧，不惜以身犯险清理门户，
力挽狂澜。此为大功。」
「其子孙恒，亦在其中协助局，不幸身受重伤。此为大义。」
说罢，余幸微微一笑，对着孙伯轻声问道：
「这份功劳，孙管事是接，还是不接？」
孙伯地望着对方，没有接茬。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平里沉默寡言、老实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披着羊皮的幼狼！
他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凶光熄了，疲惫转而漫涌上
来。
「便依你所言吧。」
余幸紧绷的肩脊松了一线。
「既如此。」他趁热打铁，顺势讲道：「便请孙管事撤了这药园内外『绝音
锁灵』的禁制。<>http://www.LtxsdZ.cｏｍ<>我好立刻传讯刑法堂，免得拖久了，横生枝节。」
「禁制？」
孙伯一愣，皱纹堆叠的额拧了起来，「什么禁制？」
看着老不似作伪的困惑，余幸的心沉了一下。
他所有的算计、铺垫、言语，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在了预设的位置。
除了这一次。
如果不是孙伯，那又会是谁呢？难不成竟真的会是陈望吗？可他……
就在这微妙的空白里，另一道声音从旁
了进来，语调细弱，却恰好切断了
所有思绪的去路。
「是我。」
孙恒靠着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苦涩。
「这两，我见您……心神不宁，行踪有些回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我怕您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更怕外察觉了这里的端倪。」
「所以我私自动了这园子的阵法。」
「想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让它烂在这里，总好过……闹到无法收场的地
步。」
「这是孩儿的私心。」他喘了气，视线转向余幸，「也是我的错处，余师
弟，家父实不知。」
孙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这个自己一心想用命去铺路的孩子，看着他白惨惨的面色，看着他眼中
的痛苦和愧色。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在用孱弱的肩膀，试图扛起这片即将塌下
来的天。
老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探向孙恒的脸。
可刚到半途便停住了。
因为那只手上沾着泥，沾着血，沾着擦不净的腌臜。
随即猛然一缩，无力地垂了下去。
地窖内再无说话。
只有火光跳动，将两个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孙伯架着孙恒，两挨着，一步一步往出挪。
一个脊背弯得厉害，一个半边身子都靠在父亲肩上，两道身影叠在一起，歪
歪斜斜，慢慢没进尽的黑暗里。
直至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地窖里只剩下余幸一个。
除了心跳，他还能听见另外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于那株妖花，它的花瓣萎靡地耷拉着，断了大半的主茎还在往外渗
着汁，滴在泥土上，发出「滋滋」的细响。
而另一种则是重物在地上缓慢拖行的刮擦声。
余幸缓缓转过身，看向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
一道影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五指曲张，抠进土里，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一
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