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听了,倒十分伤感,忍不住自己临风揩了两把眼泪,“咱们万岁爷,真是痴!先皇后到底是怎样的美貌,可恨我
宫晚,遗憾错过美
……!”
寿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醒醒吧你。
年轻姑娘的绪来去快,跟一阵风似的。她不一会又缠着绵绵问她养心殿的事,因提起那天下午的接见,几个新来的宫
子软磨硬泡非要她说,她才艰难地回忆起来,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主子那天点名要喝香片子,恰好舒大
也在。你们说的那位小姑
,我也见着了。
生生的模样,真个儿与宫里主子们不一样。万岁爷只顾着与舒大
说话,问小姑
定了
家没有,又絮絮说了些家常话,小姑
把海子见闻说来听着取乐——我哪儿听得懂,更不敢听,就是快要出去的时候,仿佛听万岁爷随
问了一嘴他们家老姑
。”
秋里午后
燥,风吹过也许听得见银杏沙沙的响声。绵绵说话慢吞吞的,又没有条理,寿春听着呵欠连天,拍拍袍子掖起手,“瞧瞧,我就说了没什么吧。不过是看着舒大
的面子,随
问一嘴,再顺带问候问候家
。你们非
着绵绵说,她是御前的
,李谙达知道了,是骂你们还是骂她?”
宫们永远不缺话题,这一个刚刚结束,又开始议论起各宫娘娘们新做的衣裳,哪一个更华丽,哪一个更别致。宫里的
子无非就是这样,
复一
,漫无目的。
而巧巧却不再参与她们话题的讨论了,小姑娘对着窗看天光,还在为他们万岁爷与先皇后的绝美而感伤,为自己错过美
而遗憾,难过得不可自抑。
皇帝向来午歇起得早,下午叫起前他得把折子过一遍再召对的,今儿下午尤其忙,绵绵估摸着皇帝会起得更早,便随找了个托辞,与小姐妹们告别,自己溜回养心殿。
今年新进上来的金瓜贡,除了给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其余的并没有赏,皇帝近来总吃这一味。绵绵在茶膳房里边煮茶边估摸时间,算算快要到午歇起身的时候,便捧着五蝠如意云龙纹红漆盘,轻轻地转过廊子,往东暖阁去。
皇帝午歇在东暖阁内的随安室,喜子站在隔断外,明黄帐幔低垂,无声逶迤于地。上用纱绸柔软,被满室晴光相照,泛起好看的光晕,倒像是水面上漾开的涟漪。绵绵看见喜子给他比了个手势,安下心来,知道此时是万岁爷快到起的时候,茶送得还不算太迟。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东暖阁的角落,老爷儿的光穿过窗棂,安静地洒在栽绒太平有象大地毯上。她便宁下心去分辨地毯上有多少象。整个
浸润在
光里,连
发丝都发亮。在几位大主子跟前伺候的宫
子们惯例将乌黑的
发盘在
上,不像巧巧那样,红绒线拴着大辫子,走起路来一甩又一甩,满是好看的风采。
其实她今天骗了她们,也没有将话说全。那天下午在东暖阁,的确是舒大带着小姑
,主子陆陆续续赏了小姑
好多东西,又问小姑
在海子的见闻。那位小祖宗鲜活得很,绵绵在帘子旁听着她叽叽喳喳地描述海子风光,蓝天白云,山丘流水,那是她从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的天地浩
。
这就是各有命。绵绵酸涩地侧耳听着,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那位老姑爸。她十六岁上嫁了
,算是高嫁,家里没有根基也没有钱财,初初嫁过去那一两年,
子过得很艰难。夫家就吃准了她好柔捏,把她留在后宅,一年到
也没能回几次家。每每她老
家回到家就要摆起大谱,簇新衣裳的轿夫抬着她到门
,几个小一辈的看了她就发愁。
她老家落了地,小小子们都得恭恭敬敬站在门
迎接她。姑
回到家看哪儿都不衬意,逮着个活物就要呲哒,从大门一路呲哒进二门,便是自己那
明得顶过天的讷讷,在她老
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这是一脉儿传下来的老规矩。
么,不就是在规矩里过
子。虽然这位姑
很是可恶,可是再怎么愁,再怎么嫌,那也是一家
,忍一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一家
从没有红脸的道理。
可是今儿听见,才发现姑们并不都是那么可恶。譬如这位小祖宗的姑
,虽然先前在宁古塔吃过苦,如今过得却很潇洒。
那样广阔的生,那样丰富的见识,应该没什么求不得的东西,更没什么不能说的烦恼。
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漫在金黄的琉璃瓦上,隔着纱窗望过去,倒像是寻常家的宅院。绵绵最
的也是这个季节,
满宫银杏金黄,衬着秋气爽朗。
里三个
絮絮说了许久,绵绵边听边顾着盯茶水,若是喝完了或是冷了,预备着要换的。小姑
从海子风光叽叽喳喳说到她最
的那匹小马驹儿,仿佛她的世界都是灿烂的,一如今天的普照阳光。
其实万岁爷是去过海子的,那一年御驾浩,在大
原上度过了几乎整个夏天。万岁爷接见台吉们,与他们篝火烤
,骑马
箭,过得畅快又恣意。绵绵也跟着去了,
燥马粪烧出熊熊大火,几个小姐妹们围坐在毡房喝马
酒。万岁爷与几位宗室亲王策马回来,一身极周正的行服袍,愈发衬得整个
矍铄。他们迎着夕阳跃马而来,眼力好的宫
兴奋地踮起脚张望,“那个是荣王爷!那一位落在后面的是端王爷!那个!那个绿衣裳的是承大
!啊!真俊哪!”
绵绵忍不住捂着嘴笑,王旗威武,在原劲风中猎猎作响。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隐隐约约有弦鼓声传来,不知道是不是原汉子拉起他们的马
琴,把满腹倾慕的心肠
付其中,送给最心
的姑娘。
舒大快要走的时候,万岁爷照例笑吟吟地问那位小祖宗,“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姑却歪着
反问他,“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吗?”
舒大听着就要斥她,却被皇帝拦住了,皇帝弯下身与她平视,点点
,“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
小姑兴奋极了,小小的
伸出手来努力描述,“我想回海子,我阿玛老不让我走,可塔塔会想我的!我还想要个蓝戒子,我塔塔手上就有个蓝戒子,我缠着她要,她就是不给我!”
小祖宗说着说着垂丧气,伸手胡
往自己眼睛上抹了两把,委屈极了,“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去。”
养心殿里所有都吊了一
气,心想这位小祖宗真是没规矩。就连舒大
也着急忙慌地跪下来解释,“这孩子从小
无遮拦,在错错身边野惯了,主子宽仁,别和她计较。”
皇帝好半晌没说话,伸出手扶起他,眉目澹然平和,如同往常一样,分辨不出什么喜怒。坐在锦垫上的万岁爷只是慢慢地放下茶盏,柔声说:“这个,我给不了。”
那声音轻轻地,如同宫苑中卷起满地落叶的微风。绵绵下意识抬起,却看见那一向高高在上的万岁爷就坐在上首,其余两个
要么跪着,要么与他差得远,总是矮上一
。
小姑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大骗子!真没用!”就被舒大
提溜起来,边提溜着边念叨,“你塔塔就不会教你点好!”顺手一扔,把
给扔出养心殿了。
正好四阿哥带着走进来给万岁爷请安,迎面与提溜着小祖宗的舒大
撞上,小祖宗在阿玛手上跟牛犊子一样
蹬,还好四阿哥眼疾手快,这才免了一脚,好赖踹到了袍子上。早有
才们迎上去替他擦拭,他却只顾着站在原地往外看,看了半晌,直到那位小姑
蹬的嚣张身影看不见了,才默默慨叹了一句,“嘿!真威武。”
万岁爷在后宫上淡泊,膝下儿也少,专心致志地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
,比纵容一群儿子为利缠斗,也许要更好。万岁爷其
仿佛正如他的
子一样,大多时候都沉默安静,难以得知那
渊般的静流下,到底藏匿了多少不容外
窥探的
绪。
忽然随安室里一阵窸窣,是锦被细密的摩挲之声,绵绵恍然惊觉,才发现那已经是好几前的事了。
她忙抬眼给喜子递眼色,喜子瞥了一眼案的西洋自鸣钟,摆摆手,告诉她还没到时候。果然里
并没有叫起身,绵绵这才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去数象,忽然听见重重帷幔之间,一声轻微极了的“错错”。
那声音轻柔,好似紧闭的苞蕾乍然被春风吹开柔软,露出黄的蕊。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再度抬
想要去分辨,满室晴光
漾,安静得与往常每一个午后一样。
埋
于眼前,自然难以感受岁序嬗替。绵绵在宫中当差当了十二年,从茶水上的小宫
一路做成领
当班的姑姑,几乎没有看过什么大风
。也就是她快要被放出去的那几年,那天是冬至节,万岁爷祭天回来又在前
摆宴,吃得醉醺醺地,被李谙达德谙达馋回来,满身都是雪。
皇帝向来端稳,端稳了三十余年,他们这一代御前伺候的从没见经见过这么狼狈的事。尚衣的宫匆匆忙忙捧着新袍子进来,为首的蕉云在一旁喁喁问四谙达是怎么了,一向没什么架子的四谙达此时却耷拉起一张脸,显得很惆怅,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绵绵带着茶水上的换了热热的姜茶去寒,皇帝就靠在炕上,浑身都是酒气,袍子上满是雪渍与泥渍,湿答答地漫开一片。他整个
显得憔悴极了,靠在大迎枕上,仰面不知道看的是哪里。
炕几上原本放着岁下新进的蜡梅花,他茫茫然偏过就看见了,枝
舒朗,花苞暗香幽浮,其质如蜡。他眼眶蓦地发红,整个
几乎僵住,怔怔地看着那枝梅花。东暖阁里的
都慌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底是李谙达是万岁爷跟前的老
,略略挥一挥手,让众
都暂且退下。
绵绵随着蕉云,躬下身却步向外走。她留心炕几上的姜茶还热不热,不觉成了最后一个出门的。东暖阁里今儿点的不是龙涎香,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带着
木的青和,她在眼前帘子被放下的间隙,恍惚间好像听见万岁爷说了一句,“已经十年了……”
忙了一整天,不是不累的。绵绵担心过会子要换茶,回过嘱咐身边的宫
回茶膳房准备,自己便站在廊下听候差遣。外
还在下雪,从乌黑如墨的天际纷涌而落,寂然无声地堆叠在阶下。宫苑森然无声,只能听见苏拉们的鞋底磨蹭过雪面,发出轻微纤细的脆响。
她忍不住朝跟着皇帝回来的小太监打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跟着的也不知道劝劝主子。”
那小太监是四谙达的小徒弟,名叫有福,为机灵活络,曾经受过她的恩惠。小太监正忙着拍打自己身上的雪珠子,就连袍角也湿了一大片,他朝四周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说,“是打慈宁花园回来。不知道怎么突然起兴要去那里,我们都被吩咐在外
,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就这样了,也许是天太黑,脚下滑,跌了一跤。”
绵绵心下泛起一莫名的凉意,毕竟跌了一跤这四个字放在一贯庄严肃穆的万岁爷身上,到底还是不相称的。她压下心
的疑虑,温声招呼,“你拍完雪珠子得空往茶膳房去,那儿有多的姜茶,你让小翠给你弄一碗,去去寒。”
果然那天半夜里万岁爷就发起高热。他们几乎一整夜没怎么歇息。这回的高热来得凶,绵绵带着茶水上的奉热茶,换帕子,忙活到快三更。有
不知死活,悄悄问起发热的根由,被李谙达听着了,罚到雪地里跪了半宿。
那是她来御前第一次,见这位一贯和蔼的谙达,下这么狠的罚。
绵绵从东暖阁换药茶出来,便看见不远处跪在灯影里瑟瑟发抖的宫。她忽然有一瞬间地沉吟,脑海里又想起有福说过的话,万岁爷是在慈宁花园站了半夜,夜
露重,寒气
心肺,才着了凉。